滴答聲將他從休眠狀態中喚醒。
拍打窗面的點點聲響,迅速而密集,與掛鐘規律的指針聲相互相錯,敲打著路德敏銳的聽覺,他從床上坐起,點亮矮櫃上的桌燈,替室內帶來微弱搖曳的照明。 趿著室內鞋往窗邊走去,掀開簾幕,果不其然是一片被雨水浸濕的景色,順延重力流落而下的水痕,模糊了夜色低垂的光景,隱約只能辨認出圍繞聖女之館的茂密森林,還有館前一片悉心照料的花圃與溫室。 一聲巨響,伴隨刺眼的亮光,打落在遠方的山嵐之間。 「真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啊。」 回暖的氣溫、冒土而出的新綠幼芽、以及近日逐漸頻繁的降雨,氣候的變化讓路德想起了生前世界名為春日的季節,每逢此時,馬戲團的帳篷總會增添上粉嫩的色彩,將撒落的鮮豔彩紙更換成綿紙製的柔軟花瓣。 闔攏窗簾,路德將吊掛在衣櫃上的外出衣物穿起、換上長筒雨靴──方才閃電白光照映而出的溫室景象,連帶灑落在緊鄰相依的另一道輪廓。適逢萬物生長的時節,為了保護眾多新生的脆弱幼芽,幾日前他與威廉一同在溫室旁搭起了簡易帳篷,作為植物們暫時的庇護所,堅韌的塑膠布能夠抵擋大半風雨,但是面對今夜的雨勢,路德還是選擇謹慎行事。 踏出大門,猛烈雨勢伴隨著強風打落在撐開的傘下,即使出門前選擇了面積較大的雙人傘,但還是有些許水跡潑濺在他的褲管上,繞開路面的坑洞,路德順著風向往前走去,坐落於宅邸邊緣的溫室,依稀閃爍著鵝黃光點。 那抹餘光,與他掛在手腕間的油燈如出一轍。 距離溫室不到幾步之遙,內部的燈光悄然熄滅,門扉推開,黑夜替屋內走出的人影蒙上一層曖昧的模糊,熟悉的身形讓路德腳下的步伐乍時停頓。 「威廉?」 來人聞聲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又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的情緒。 「路德,你也來了。」 轟地一聲,雨水繁密如霧白的簾幕,似有若無地阻隔在兩人之間。 威廉一手拿著雨傘、一手拿著提燈,雨傘面積對於突來增大的雨勢顯得有些窄小,提燈內的剩餘燃油也於方才耗盡,暫時失去功能的器物,就像兩件單純掛置在手腕上的裝飾品──他穿著簡易的便服,肩膀部位的黑色襯衫沾染了大半雨水,就連髮尾都依稀殘留著水氣的痕跡。 「我已經把塑膠帳內的幼苗移動到溫室裡面了,接下來只剩後院……」彷彿沒有意識到肩頭逐漸加深的水漬,威廉低首,專心思索整座宅邸的植物配置。 春雷再度於遠方打響,瞬間的閃電,照亮了路德瀏海下微微簇起的眉頭。 「辛苦你了,威廉。」向前接過威廉左手的提燈,手指交碰,參雜濕潤水氣的冰冷溫度,竄進了路德皮膚底下的感知系統,「先回去吧。」 「等等、後院的那些幼苗──」 「好了,先回去吧。」 或許是訝異他難得一見的強勢、也或許是手上的工具難以繼續進行夜晚的工作,威廉沒有反駁,保持著不會讓身上雨水沾濕侍僧的距離,與路德並肩撐傘而行,沿著宅邸圍牆,一路走到後門的區域。 乘著晚風而來的雨水,越過了傘面的阻擋不斷打落,短短一段路程,便讓兩人都浸濕了半身的衣物,從肩頸到腿側褲管,吸收水分的布料,緊密服貼著肌膚,帶來一絲季春晚夜的寒冷。 接過威廉收起的雨傘,水滴順勢滑進了路德的袖內,方才的雨勢如此浩大,就連緊緊握住的把手都無法逃過一劫──踏上階梯前,路德回頭望向來路,沒入黑夜的長廊,在提燈照明下撇過一連串綿延的水漬,土屑交互錯落,像是一道彎曲的墨跡,從中劃破紅絨地毯的表面。 輪值後院長廊的戰士,大概得耗費一番力氣來清掃了。 「路德,走廊還好吧?」走在前頭的威廉問道,眉頭隨著話語進展逐漸朝額心靠攏,「雖然在進門前盡量把鞋底清乾淨了,但難免還是會留下痕跡吧?」 如果沒有記錯,明天會是侍僧們的值班日,排除掉管理暗房與大小姐起居的布勞,不是梅倫、便是奧蘭吧? 「沒事,很乾淨。」轉過身來,燈火搖曳下,路德勾起慣性的微笑,「不是什麼太難處理的髒污,就交給明天輪值的人員來處理就行了。」 「是嗎……」猶疑片刻,威廉觀望路德的表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感。 「請相信我的專業,威廉。」路德語氣輕鬆。 「我可是管理大宅的侍僧之一啊。」 自浴室傳出的嘩啦聲響,疊合了窗外逐漸減弱的雨聲,規律交織出雙重的節奏,路德拉開窗簾查看,原本幾乎將人掩蓋的水幕已不復在,雷雨逐漸減弱成普通的降雨,斷斷續續打落在濕潤的土地上。 甫一進房,威廉手中便被塞進乾淨的衣物,半推半請地進了浴室盥洗。 「這種天氣很容易感冒的,威廉。」只剩下半步便能讓威廉踏進浴室,路德單手倚靠門板,堵住軍人可以回頭轉身的距離。 星幽界也會有感冒嗎? 一瞬間的疑惑閃過威廉腦海,隨即被曾經親眼見過的場景打散,印象中依稀有幾天冷熱溫差劇烈的日子,宅邸不時傳來許多沙啞低沉的咳嗽聲。 「我想……我的的體質是很難染上感冒的,路德。」沉默半晌,他緩慢地開口,謹慎萬分的態度,像是在面對不得失禮的對象,從眾多詞語中努力尋找合適得宜的措辭。 「但還是有機率吧?就算是再特異的體質,你也還是個人類。」視線上下移動,打量起威廉幾乎溼透的上衣,路德道:「而且,根據這個體質的特性,商店裡幾款暢銷的感冒藥似乎很難起作用呢。」 威廉唇齒微啟,似在思索如何回應。 「一般的感冒想要自然治癒,至少得耗上整整一日的時間吧,唉呀——」拉長的語尾取代片刻停頓,別有深意,「我記得,這幾日的任務名單,似乎有個很熟悉的名字在上面……」 軍人低聲嘆氣,默默進入浴室。 忍不住地低頭輕笑,路德將幾件被雨打濕的衣物平掛在空曠處晾乾,暗紅與海藍的布料,帶著草屑與土粒,經過水的洗禮後更顯深色,髒污的痕跡,還得經過清洗才能完全去除──反正聖女之館的衣物一向是集中處理,那就不如直接放在他的房間,等到後天早晨整理完畢,再拿去還給威廉吧。 路德在腦海中抓取著適合說服威廉的詞彙。 「雨停了啊。」 身後傳來門扉開啟與熟悉的嗓音,梳洗完畢的威廉走到窗邊,與路德一起觀望遠景,夜雨停歇後,厚重雲層漸漸散去,露出皎潔明亮的月光,照射窗前佇足的兩道人影。 「在我們回來之後就逐漸減弱了,還真是命運弄人。」 「不過、後院幼苗的整理也能暫緩一下了。」 「還是趁著今晚一口氣處理完畢吧,說不定等會兒雨勢又下來了。」 「也好,最近的雨總是來得突然、難以預測。」 「是啊,是標準的陣雨呢。」 「簡直就像是……」水滴自威廉半乾的髮尾滴落,「我總是在想──沒想到死後的世界會與生前的記憶如此相似,真是奇妙的感覺。」 「威廉,其實更早以前的星幽界,並沒有這麼多的氣候變化。」撇過威廉臉上顯露的訝異,路德笑容依舊,「不只是季節與天氣,甚至連黑夜白晝的界線都是模糊不清──當時的宅邸只有大小姐、我、梅輪以及布勞,我們在一成不變的環境中,等待第一位被聖女大人所召喚的戰士前來。」 由破碎的世界所拼湊的「世界」,每進入一個區域,便是全然不同的環境,從深夜跨進正午、自炎夏走入寒冬,沒有邏輯、也沒有可以遵循的規律,處於旅程起始位置的聖女之館,彷彿遺忘了時間流逝的變化,沉睡在混沌不明的黑暗深處。 「但是不知何時開始,灰暗的天空區分出了夜晚與白天,隨著時間更迭而有長短變換,氣溫會升高降低,天空開始降雨、下雪,還有許多陽光普照的日子,花圃與溫室在這樣的天氣中,培養出了更多種類的植栽──在我們沒有特別察覺的情況下,聖女之館的周遭正不斷持續著變化。」電子頭腦維持著穩定運轉,一股輕盈的氣流竄過路德的四肢軀骸,他側眼輕撇身旁軍人──橘棕偏紅的短髮,這抹看來讓人舒適的顏色,讓路德有種熟悉的感覺,「威廉,你覺得……」 逐漸豐富的自然、逐漸茁壯的生命,還有受到召喚而從死亡中再次甦醒,存在於此處,藉由獲得記憶而取回力量的戰士們。 春天──路德的腦海中閃過了簡短的字眼。 春天,生命復甦的季節。 「星幽界所產生的變化,是否也跟春季萬物的流動有相似之處呢?」 「……啊,的確如此。」 月光打落在威廉的臉龐上,被短髮遮掩的嘴角,似乎也泛起了淺淺笑意,「來到這裡之後,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有趣的想法。」 「能夠得到你的青睞,我很榮幸。」 侍僧轉過頭來,看向威廉趨於乾燥的髮尾。 「時間不早,你也該回去休息了。」 「那後院的整理──」 「我會去處理的。」 「後院的面積比溫室還大,還是讓我一起去……」後續的語尾隱沒在空氣之中,腳邊突然被一股柔軟的物體包圍,威廉疑惑地低頭看去,兩條水藍色的細長尾巴圈圈纏繞住他的右腳,尾巴末端點綴著火焰與冰晶,卻沒有帶來一絲燙熱、寒冷的觸感。 「這是……」苦惱許久,威廉才勉強吐出了接近的字彙,「貓?」 「對了,威廉似乎沒有去過天使大陸的邊緣吧?」路德蹲下身來,將纏住威廉的尾巴慢慢繞開,單手撈起幼小的動物,遞到軍人眼前,「這是土星貓的幼獸,擁有十分棘手的能力,常常把進行任務的戰士打得落花流水。」 不為所動地任由懷中魔物抓弄臂膀,路德空出的手指不經意地輾住貓鬚,讓土星貓倏地躬起身軀,發出不悅的嘶嘶氣音。 「這樣玩弄他,不會有危險嗎?」看著路德挑釁般的舉動,威廉遲疑地詢問。 「土星貓的幼獸沒有什麼攻擊力,從小就帶在身邊馴養的話,會變得十分親人。」像是要印證口中話語,路德讓威廉接過幼獸,一接觸到軍人的手臂,分岔的兩隻尾巴便順勢纏上,土星貓呼嚕一聲,埋頭鑽進威廉胸口,「看來他很喜歡你呢,威廉,要不要考慮收養一下?」 「這……」 「飼料與相關用品,我可以給你特別優惠。」 「饒了我吧,路德。」撇了眼路德略帶調侃的笑容,威廉輕嘆口氣:「不過,總是在天使大陸活動的魔物,怎麼會突然跑到聖女之館附近來了?」 「我也不太清楚詳細原因,只能先讓他待在這裡了。」摸了摸土星貓的頭頂,隨即被一條尾巴揮開,路德回道,「最近夜晚的天氣不太穩定,我打算等雨季過後,再將他帶回天使大陸的棲息地。」 威廉點頭頷首,「這樣也好。」 幾句閒聊過後,路德看向時鐘指針,輕輕搖頭,做出了結束談話的舉動──他拿起擱置桌邊、重新填滿燃油的提燈,將威廉引導至門口,開啟房門。 「雖然明天沒有任務排程,但你也該去休息了。」 「路德。」威廉側首思索片刻,還是啟口:「後院的部分,我還是……」 食指輕碰嘴唇,路德指了下威廉手上睡得安穩的土星貓──直到走出房門前,無論威廉如何勸誘,都無法讓佔據胸口的幼獸移動半分。 「帶著他,你還有辦法去後院整理嗎?」低聲輕笑幾下,似乎聽見兩人交談造成的聲響,威廉懷中的土星貓左右掙動,朝著軍人發出不滿的低吟。 看向路德嘴角逐漸上揚的面容,他在心底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回去的路上千萬小心啊。」路德語帶笑意地說著。 「春季時節出生的動物,可是很容易被驚醒的。」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