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 很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終生與自動人偶為伍的沃肯,經手過數架支撐人工身軀的金屬骨骼、浸泡過無數維持機能運作的鮮綠液體,早已忘卻從活人體內流出的鮮血是什麼樣的顏色與氣味。 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嚥著最後一口殘存的生命,如風中殘燭隨時會被吹滅;明明是擁有不死之身的亡者,瀕臨死亡的氛圍卻比誰都還要來得真實。 一段不甚愉快的過往自沃肯心中浮起,在無能為力的雙手下,丹隨著時間流逝的生命與體溫,那時席捲而來的冰冷與絕望,猶如大石壓迫胸口令人幾乎窒息;他就這樣扛著那塊大石,帶著苟延殘喘的呼吸,滿懷憾恨的拒絕安息而來到這個世界。 如今他仍在夾縫中尋找空隙,用以彌補無盡的愧疚。 「天呀……太奇怪了……怎麼會這個樣子!」耳邊傳來驚呼,音音夢罕見的露出手足無措的姿態,沾滿鮮血的纖細雙手微微顫抖,連藍白相間的圍裙洋裝也染上刺眼的紅──她阻止不了流失的血液,只能眼睜睜看著傷者逐漸死白的臉色而驚恐不已。 這就是超越生死的力量嗎? 殘暴的打破規律,再次褫奪殘缺不堪的生命。 執起靜置一旁的手術刀,刀鋒貼上了沃肯的肌膚,閃爍著刺眼寒光。 「真的?」布朗寧錯愕的放下手中咖啡,想要再次確認從未聽過的這段消息──當日他並不在現場,事後看著大廳還未清除的點點血漬,還是難以想像當時到底掀起了多大的騷動,「雖然打聽到了不少消息,卻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嚴重的事呀……」 「除了我與音音夢,沒有幾個人知道,引導者不想太過張揚。」撫上手腕,絲質手套下還隱藏著尚未消去的傷痕,「侍僧們對外宣稱是大意遭受魔物重傷,需要暫時靜養。」 「自從進入天使的領域後,探索隊伍的負傷率的確是節節攀升……」侍僧們做出了合理又不會令人起疑的聲明,妥善穩定了宅邸內浮動的人心──布朗寧眼角餘光往沃肯看去,醫生端正的五官下隱約流露著淡淡疲憊。 「我說你們兩個……」偵探輕嘆口氣,語氣略為沉重:「最近可不要太過操勞呀。」 看向對方,隱藏在瀏海下的雙眼寫滿牽掛,不僅僅是因身體上的疲憊而感到憂慮,布朗寧擔心的是另一種更深遠的影響──用雙手捧起的生命,一舉一動都是難以言喻的負擔,除了當事人之外誰都無法體會那種沉重。 指尖觸碰的濕潤血液,明明帶有溫度,卻比寒冰更加刺骨。 「……我沒事。」沃肯停頓了一下:「這裡是星幽界呀,布朗寧。」 儘管還擁有能掌控身體的意識,成為死者而無法安息的他們,早已放棄了生命的特權,這副半死不活的肉體就算受到致命傷害,只要花些時間休養便能恢復如昔。 亡魂是沒有資格再次死去的。 沃肯很清楚。 興許是當初的景象太過震撼。 太過逼真的死亡氣息,讓他忘記自己身處何方。 「不過,就我之前與葳蓮小姐共事的印象,她看起來不像是如此衝動行事的人。」布朗寧印象中的葳爾海莉,是名謹慎行事且貼心的同伴,那是段輕鬆愉快的合作經驗。「沒想到她會不顧後果做出如此莽撞的決定呀──事後肯定被大小姐責備一頓了吧?」 「衝動總是天生相隨,就連受過職業訓練的軍人也不例外,她是名富有責任心的人,為了誰而做出這種舉動並不意外。」垂眼看著手中的紅茶倒映,沃肯的語氣平板,隱約帶著不悅:「居然是為了那種人而犧牲……真是不值……」 布朗寧微微蹙起了眉頭。 「沃肯──」 雙手交握、上身前傾拉短彼此的距離,似乎還想再對沃肯說些什麼,做好準備打算開口時,就被外頭的敲門聲打斷。 規律的三長一短聲,停駐幾秒後推開門扉,露出一頭搭配鮮紅頭飾的燦金卷髮,這是多妮妲的敲門習慣,她往前幾步走進房內:「博士,你的例行訪客來了。」 「謝謝妳,多妮妲。」眼角餘光撇見布朗寧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偵探無聲的嘆氣,活生生的看著大好機會從眼前溜過,那失落的模樣令他不禁失笑:「請她進來吧。」 「好的,需要重新再泡一壺茶嗎?」帶著微笑詢問完沃肯,多妮妲轉頭看向沙發上的另一人,收起方才的溫柔優雅,單手插腰單手直指目標,來勢洶洶的氣勢讓布朗寧忍不住想往沙發裡頭縮進幾吋,「喂!你這個閒人!」 「在叫我嗎?小小姐?」小心翼翼的詢問著,眼前少女明明只及他的胸口,但布朗寧卻總是被會多妮妲的凜然氣勢壓制住,完全無法翻身。 眨著透明清澈的紫色大眼,多妮妲露出無法忍受的表情,要不是礙於沃肯在場,或許早已不顧形象的翻了白眼:「這裡還有哪位閒人?我告訴你,不要每次都在博士身邊蹭東蹭西的,我才不想因為你白白浪費一份茶水……嗚嗚!」 責怪的話語被摀住口鼻強制中斷,多妮妲身後冷不防的伸出了隻手,摀住滔滔不絕的嘴,同樣屬於少女的稚嫩柔荑,上頭卻帶著難以忽略的深邃傷疤;金綠色的腦袋從後方探出,有著與多妮妲如出一轍的容貌,雪莉對著眼前兩人微微一笑:「午安呀,博士、布朗寧先生。」 帶著神秘優雅的氣息,雪莉就像是名纖細柔弱的貴族千金,如果忽略多妮妲劇烈掙扎仍然不為所動的那隻手,仔細一看白晢的肌膚底下隱約還有青筋浮起。 看著眼前暗自角力的兩位少女,偵探感覺額邊流下了一絲冷汗。 「除了茶水,需不需要再準備一些點心呢?」得到了沃肯的答覆,雪莉隨手一拉,像是在溫暖午後隨手採摘鮮花的愜意自在,輕鬆的將身形相似的多妮強制脫離現場:「我們這就去把客人請進來,請稍等一下。」 半掩的門板外,清楚傳來多妮妲氣憤的怒吼。 「兩位小小姐還是這麼有活力呀……」 「最近多妮妲跟雪莉的感情似乎變好了,這也算是好事吧。」 桌上再次擺回了重新沖泡的熱茶,雪莉還另外準備了一些容易入口的精緻茶點,底下墊著防止沾手的小張襯紙──果然是女孩子的細膩心思呀,伸出兩指捏起糕點,布朗寧如此感慨著。 「久等了,請進。」 咿呀一聲,輕柔的關上房門,留有一頭橘棕秀髮的女性朝房內點頭示意。 近日沒有排定探索行程,留守大宅休養身體的葳爾海莉,身著舒適的家居便服,即使仍維持著一絲不苟的整齊盤髮,看上去還是比平日放鬆許多──隨著來到星幽界的時間拉長,她也逐漸放下警惕的戒心,讓無時無刻維持緊繃的神經能夠暫且休息。 「午安。」面對著兩人落坐,看向一旁的布朗寧,語氣有些遲疑:「抱歉,看來我好像打擾到兩位了……」 「沒有這回事,沃肯固定都在這段時間都會幫妳複診吧?擅自打擾的應該是我才對──」布朗寧搔搔後腦,視線從前方飄回沃肯身上:「接下來要討論比較私人的事情吧?我是否需要先行離開……」 「沒關係。」女性軍人出聲打斷,阻止了布朗寧準備離去的舉動。 「我不介意有人在場。」 在葳爾海莉能下床走動後,沃肯便替她安排固定的診療行程,隨著身體逐步好轉,回診的間隔也慢慢拉長,為了維持身體靈活不致僵化,偶爾也會讓她前來沃肯房間拜訪,就像今天這樣。 幾句慣例問診後,為了進一步確認狀況而觸碰上葳爾海莉微涼的雙手,沃肯沉默了一下,向身旁的偵探詢問:「茶水似乎不夠了,布朗寧,能麻煩你嗎?」 沒有視線交集,他也一定能感受到自己五味雜陳的目光。 沃肯很清楚自己想要提醒什麼,也很明瞭該以何種心態看待過往,但也只有這件事,就算知情也絕對不想讓步──那是無法了卻的心結,是一道從生到死都未曾癒合的創口。 「……我再請小小姐她們準備一些點心吧。」 「麻煩你了。」 無聲嘆息,布朗寧輕輕掩上了門扉。 「如果妳還有常識,最好不要對我解除戒心。」 「我可是不義之人呢。」 葳爾海莉凝視著掌心,因為長期流浪與沙場生涯佈滿了各式傷痕,在痊癒後仍留下淡淡的痕跡,就連原本該是細嫩的指尖都被裹上了一層粗繭;這絕對不是一雙適合被握起的手,它粗糙、冰冷,接觸久了只會失去好不容易攢起的手溫,讓人無法久握。 泰瑞爾卻握住了它。 在那個寂靜的午夜,帶著燒傷灼痕,握住這隻歷盡滄桑的手。 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便感覺到他渾身溫和親切的氣息,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因為天生的下垂眼角而更加明顯,不可否認那的確是一雙神祕的眼,不知不覺的被吸引著,放下心防任由他拉近距離、甚至為所欲為。 批著羊皮的狼不如想像中親人,褪下假象,是近乎瘋狂的偏執及與世隔絕的冷漠,無法克制壓抑的感情,化作荊棘纏身最終讓彼此傷痕累累。 她也曾經驗煩過這反覆不斷的過程,身上留下的傷疤也比過往還要繁多。 但到最後,她仍沒有遠離的打算,跨越界線,帶著會被太陽融化的羽翼,義無反顧的擁抱不該靠近的事物。 為什麼呢? 曾經帶著強烈的疑惑反問自己。 或許是那雙手不經意流露出的溫暖,太令人留戀了吧。 「……受傷了?」放下女子的雙手,沃肯毫不掩飾的直接詢問:「指尖有明顯的藥味,以濃度來判斷,並不是可以自由走動的傷勢。」 「是的──怕會打擾到你,所以我自己動手了。」 明顯迴避了視線的綠眸,輕描淡寫的帶過敏感話題,看來自己對那個人厭惡已經表露到連不常接觸人群的戰士也略知一二;做為曾經站在大廳看著眼前人被召喚的目擊者,也曾經與對方有過為數不少的探索合作,沃肯能夠簡單的歸納葳爾海莉:消極的人,沉浸於死而復生中的夢裡,與人群保持著遙遠的距離,避世而被動。 在死亡中輪迴掙扎的疲憊靈魂,早已無心處理自己以外的所有變因;無意間曾與她四目相對過,眼裡望盡一片平淡,茫然與迷惑中是死寂無波的水面──沃肯有種一種無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是看著反射的鏡子一樣。他們都擁有一樣的眼神,丟失了比別人更多的記憶與牽掛,身處死後的世界中就像站在迷茫大霧裡。 而現在面前的這雙眼,儘管被垂下的眼簾蓋住大半,仍然有光從細縫中流洩而出。沃肯想起了自動人偶的血液流過手指的觸感,昏暗的實驗室、運轉的機器聲與流淌不斷的液體,自他手中誕生的人工生命,接通開關時緩緩睜開的雙眼。 還未擁有身軀的少女,睜開透徹的雙眸,在擁有生命的過程中,眼裡同時有了光。 多妮妲過往的身影似乎與眼前人重疊在了一起──從不死中解脫的屍體,在死後重新獲得了生命,依戀著溫暖而獻出更多的事物,獻上為此而不顧一切的決意。 「妳太衝動了。」暗吸口氣,努力平靜下心底莫名所以的騷動,只要提到那個男人,就算毫無記憶也會被厭煩的感情掌控情緒:「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值得這樣做嗎?」 「沒有什麼理由。」輕撫著手掌──這雙手在幾日前因為唆惡之力的副作用而顫抖的握不起任何東西,更早之前,她連四肢都無法輕易使喚。「有些事情也說不上理由。」 那日無人的廣場上,狂風驟起的聲響、來自地表的震動,如同低沉耳鳴般的隆隆作響,噪音到達一種極限後周圍反而會回歸寂靜,與魔物對峙的她,隔絕了外在的一切干擾──所以,比往常更深刻清楚的感受到了,背後彷彿要融化身軀的灼熱視線,直盯盯的死瞪著像是要鑿出窟窿的強烈。 比在無數次瘋狂實驗中看過的眼神更加深刻。 或許在那一瞬間她就淪陷了。 衝動的揮下軍刀,就算付出巨額代價,也要保住那難忘的灼人熱度。 「為了抓住那種虛幻的溫暖而奮不顧身嗎?我無法認同這樣的想法……」無法繼續壓抑胸口間的暗潮洶湧,沃肯漸漸褪下了平日冷靜的表像。 太像了── 記憶中因為過度執著而失控的紅色身影,在無法承受的絕望中陷入瘋狂──那激烈的反應就像是真正畏懼著黑暗的少女呀,他只能再不斷的毀滅與重生中無力的看著,那親手打造如真人一般的生命,因為過度追求著光芒而步向死地。 為何要如此執著於虛幻而不可捉摸的事物呢? 多妮妲是這樣、眼前的這個人也是這樣。 明明知道不能接近,卻無法抗拒心底的依賴而忽視危險,最終他們都會像那愚昧的英雄一樣,失去了臘膏打造的翅膀墜地而亡。 「這樣不顧一切的追求著虛幻的理想,最後能得到什麼?他的身上根本不會有妳想要的東西,他過去的所作所為對妳造成的也只會是傷害而已……」 「沃肯博士,恕我問一個失禮的問題。」對方輕聲的打斷了他的話語。 「如果恢復記憶後的布朗寧先生與你並不是如此友好的關係……」 「你會怎麼做呢?」 葳爾海莉抬起了雙眼,滿載著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並不打算因為那些尚未確定的記憶妄下斷言。」 兩手指間交錯摩搓著,從未打算與人坦白對於他的想法,也許是因為眼前人有著與自己相似的氣息吧?將隱藏在心底深處的想望公諸於他人眼前,這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們都是丟失了太多過去的人。 所以在發現一點微弱的溫暖時,更會格外眷戀不放。 「要是真的因為生前過往而與他決裂,那就等那天到來再做打算吧。」停頓一會兒,嘗試著從那日衝動的情緒中拼湊字句。 「就像博士一樣……」 「我、想要相信同樣處於此地的泰瑞爾。」 真正的不義之人是不會將這字句掛在嘴邊的。 他實驗中瘋狂的熱情、穿透身軀的灼熱視線、還有那夜輕柔反握住她的雙手,取代了眾說紛飛的傳言,組成葳爾海莉眼裡的泰瑞爾。 或許之後會發覺是塊不能依靠的朽木吧?儘管如此,她還是不想放掉這好不容易找到的浮木,切斷終於連繫起來的羈絆。 這種溫暖一旦擁有了,就會貪心的不想放手。 她想要相信他。 葳爾海莉的眼中有熟悉的身影。 他們不再提起那個男人。 例行檢查之後,目送女性離開的身影,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靠上舒適的椅背,沃肯看著桌上的三盞茶杯,放涼的茶水已不再冒出蒸蒸熱氣──褪去平靜表面後他埋藏的情感、她隱蔽的心意,都像這消散於空氣之中的煙霧,不再留下一絲痕跡。 往後,也不會有人知曉。 沃肯深深的閉起雙眼,渾身上下倍感疲憊,同時也有種解脫的錯覺。 一直都是苟延殘喘前進的身軀,似乎能夠吸進更多的空氣了。 「……博士?」略帶擔憂的語氣拉回沃肯的思緒,被推開的門外站著兩位身形相仿的少女,一紅一紫的精緻洋裝後,是熟悉不已的身影,帶著同樣的掛心。 「葳蓮小姐離開了一陣子,沒看見你出來,所以跟著小小姐們進來看看……」 輕握起多妮妲與雪莉的雙手,稚嫩纖細的柔荑,似假似真的模擬著人類肌膚,但沃肯卻覺得很溫暖,感受著從深處浮上的體溫,眷戀的不想放手──他抬起頭,對上布朗寧髮間的雙眼,這就是令人想要更加貪心的溫暖呀…… 原來這份熟悉感是來自於此。 布朗寧眼底下沉澱的情感,重疊在那雙獲得新生的碧綠雙眸中。 嘴角自然而然的勾起了弧度,沃肯輕聲說著。 「我沒事。」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