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瑞爾在溫煦暖陽的照射下甦醒。 清晨日出的微光,鑽過沒有攏緊的窗簾細縫灑落房內,照映著滿地凌亂的衣衫,色系雷同的外衣、長褲、還有其他物品,在在顯示著昨晚的激烈狀況。 一種微妙的酸麻感從手臂傳來,泰瑞爾下意識的看去,上頭壓著沉甸甸的重量,橘棕色的短髮不規則的散落在臂膀上,對方緊閉的眼下有著淡淡黑影,因為他的動作而慣性皺起了眉頭,就像平日清醒時的那樣。 威廉還在熟睡著,規律呼吸夾雜的溫熱氣息噴灑在泰瑞爾的鼻尖與手上,禦寒的被單滑落一角,露出裸露的肩膀,帶著顯眼的印記與齒痕,在陽光的照耀下,有種看似比平日更加白晢的錯覺。 隨手抹去妨礙視線的眼垢,泰瑞爾觀察著眼前人的睡臉,沒有出聲呼喚的打算。 枕在手上的軍人有了些即將睡醒的小動作,髮絲摩娑著肌膚帶來的微微麻癢,威廉緩慢的睜開雙眼,開闔幾下泛起了睡眠不足的水霧,祖母綠的雙瞳迷茫的看著前方,視線無法凝聚。 順著他的動作抽回手來,泰瑞爾撐著臉頰,語帶笑意。 「早安。」 「……早,現在幾點了?」 「我看一下。」抬起上半身將威廉埋入懷中,泰瑞爾伸手拿起軍人一側床頭櫃上的時鐘,端詳著電子面板上剛好變換的數字:「早上六點四十分,你醒得真快,是我昨天還不夠努力──」 嗎? 「什麼?六點四十分了!」 問句尚未完成,威廉像是被啟動開關一樣突然撞開泰瑞爾的擁抱,迅速的起身抬腳橫跨寬敞的雙人床落地,慌張的從滿地衣物中尋找還能穿上的部分──彷彿昨晚的激情在他身上沒有造成半點影響。 沒有下床的意思,泰瑞爾打了一個哈欠,轉過身來欣賞著威廉毫無遮掩的結實翹臀,看起來很堅硬但摸起來卻意外柔軟,仔細一看上面還殘留著昨晚他大力搓揉的手印。 威廉一直著維持著健康規律的作息,連帶著讓他享受到一副好身材。 「你在看什麼?」套上無袖的黑色上衣做為收尾,扶著隱約有些酸痛的後腰,威廉來到床前一手掀開被單催促著毫無動作的工程師,「快點起來!要來不及了!我昨晚怎麼會答應你的那些要求……」 「我在觀察你的屁股,照理來說這種結實的形狀摸起來應該不會太舒服,到底是什麼因素構成了這種柔軟的觸感呢──」 「閉嘴!」打斷泰瑞爾發言的是威廉的怒吼與狠狠擊中面部的衣物,以及房門打開又關起的聲響。 「我要先下去了,你自己好自為之!」 當他看清了手上款式類似的上衣與黑色短褲,想起了今日的行程時,忽然感覺大事不妙。 「請安靜!所有人都到齊了嗎?」兩下清脆的拍掌聲讓喧鬧停止,所有人的視線轉向位於中央的聖女之子,矮小的人偶一如往常的坐在椅背高聳的暗紅絨布沙發上,身後圍繞著三名侍僧。 布勞放下高舉的雙手,面上掛著一貫的溫和笑容:「感謝各位抽空前來,今天並非召喚新戰士的日子,不過也有同等重要的大事必須宣布。」 梅倫上前一步,輕咳幾聲,接過布勞的語尾:「是的,雖然聖女之館並沒有強制規範各位在任務之外的私人生活,不過有鑑於幾位戰士的作息偏差日漸嚴重,而且人數還有逐漸增加的趨勢,大小姐經過幾番思考後,制定了一套晨跑運動,除了矯正不良習慣之外還能強健體魄……尤其是幾位熱衷實驗的工程師們,你們日夜顛倒的研究生活已經影響到了任務排程……」 「我排你老母!」侍僧若有所指的話語被高亢的咒罵打斷,留著齊平瀏海的羅索極為不滿的出聲抗議:「生活偏差個屁!你怎麼不說說那個到現在還在打盹的銀色洋蔥頭!我要控訴!這是嚴重的刻板印象與歧視……噗噢!」 「抱歉打斷了你的論述。」看著被一擊打中臉部而倒地的工程師,銀髮的侍僧俐落的甩圈收回長鞭,姿勢優雅無比,如同他臉上比例完美的微笑:「不過,任何對於大小姐的不當指控,包括粗俗語言都是不被允許的。」 「雖然深感歉意,但是羅索先生,你將會在接下來的活動之中得到應有的懲罰。」拉攏著深咖色的西服外套,梅倫滿臉真誠、語帶歉意的說道。 「別講了,羅索。」拉起在地上掙扎還想繼續咒罵的紅髮工程師,米利安皺起眉頭,做著一貫的善後工作──替羅索處理爛攤子以及避免狀況惡化。「你再繼續說下去,連我都不能收拾你的胡鬧成果。」 無視一旁的碎念身影,布勞面不改色的繼續宣布事宜:「晨跑時間目前暫定為一週兩次,詳細內容會請擁有專業經驗的戰士協助我們制定,第一次的晨跑為三天之後,屆時會將行程公告於大廳之內,出發前也會再次提醒,請各位隨時注意──以上便是大略事項,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不好意思。」一隻筆直的手臂隱約在人群中顯現,沒有竄出的高度讓人難以察覺,在集合時唯一被允許坐下的林奈烏斯發出聲音,一貫帶笑的表情中隱約帶著困擾。 「林奈烏斯先生?」 「雖然很想跟大家一起行動……」拐杖輕敲著腿側,林奈烏斯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無奈:「不過我的腳不太好呢……可能會給各位添上許多麻煩。」 「請不用擔心,宅邸裡有眷養一些溫馴的魔物可以供您騎乘。」像是早有準備,布勞輕鬆又流暢的回答著:「雖然無法實際達到運動效果,不過適度的外出曬曬太陽對身體也是非常有益的,而且,我們還有準備另外一種方案──」 「泰瑞爾,出列!」響亮的吶喊貫徹著整座大廳,直呼最後到達的煙粉色身影,「威廉‧庫魯托!你現在還有機會放手掩護他混入隊伍,否則視為共犯連坐處罰!」 趕緊甩開威廉的手,泰瑞爾大嘆口氣,邁步走向前端並排佇立的三道人影。 位於中間的里斯瞪大著雙眼,炯炯有神的打量逐漸靠近的泰瑞爾,在對方完全停下腳步後冷不防的伸手狠狠打上工程師駝背的身軀:「一大早就無精打采,太不像話了!立正稍息!好好站直!」 略過伯恩哈德伸手拍撫被打到抬不起頭的泰瑞爾,里斯左右環顧注視清一色的黑色運動服身影,再次扯開喉嚨:「今天的行程是沿著安娜莫妮全區進行慢跑,男性五圈、女性三圈、小孩一圈半!慢跑結束後在黑湖集合做舒緩體操,完畢之給予一個半小時的自由時間!現在開始跟著伯恩哈德與弗雷特里西做伸展運動,確實執行、避免運動傷害,以上,開始動作!」 拉著工程師的衣領退到一邊,林奈烏斯坐在角落安排的座椅上,與里斯點頭示意,轉頭向泰瑞爾露出微笑:「早安呀,泰瑞爾。」 泰瑞爾停頓了一下。 「早安,林奈烏斯教授。」 林奈烏斯穿著款式相同的體育服裝,露出平日不曾見到的部位,帶著舊傷的腿側綁上彈性繃帶做為暫時固定,黑色衣物襯得許久未受日光照耀的雙腿與臂膀異常白淨,泰瑞爾有些心神不寧的轉移視線,對上一旁的環臂抱胸的里斯。 連隊的王牌面對今日遲到許久的工程師,面色凝重:「泰瑞爾,你今天遲到的太嚴重了,根據規定,晚到超過十分鐘的戰士必須接受絕對懲罰,你有心理準備了嗎?」 「有沒有心理準備都逃不過,直接告訴我要做什麼吧。」捏著隱隱作痛的背部,泰瑞爾的笑容比往常還要多了幾絲猙獰。 「除了抵達黑湖的休息時間以外,都必須接受這個處置。」伸手按上林奈烏斯的椅背,里斯的語氣鄭重的像是宣讀永不翻身的重刑。 「你,包括返回,都必須全程揹著林奈烏斯進行。」 「抱歉呀,泰瑞爾。」帶著歉意的語氣從耳邊傳來,泰瑞爾調整了一下姿勢,揹著林奈烏斯緩緩抬起上身以便站直,身上的體重雖然比一般同年男人輕盈許多,但還是有著不可忽略的重量。 「最近的飲食好像比較沒有節制呢,希望星幽界的質量增值標準能跟現世不太一樣,會很重嗎?」 「我想應該不會的。」泰瑞爾皮笑肉不笑著說著:「如果您不要一直提醒我這件事情的話。」 「抱歉、抱歉,不過侍僧們做的下午茶真是太美味了,尤其是每日供應的各種甜甜圈,今天早上也有出現,真是個美好的一天──對了,泰瑞爾有吃早餐嗎?」 「昨晚研究的太專心,不小心睡過頭了。」 「所以是空腹嗎?你以前也常常因為熬夜而睡過早餐時間及上午的課堂呢,雖然我想在這裡不會造成什麼實質影響,不過維持規律的作息還是比較好喔。」 「是呀,教授。」看向逐漸敞開的大門,溫和的光線照射在準備的人群上所形成的倒影,泰瑞爾回應著背上昔日的導師:「希望能夠盡快結束,這樣我就能吃點東西了。」 噴泉旁的身影,那是泰瑞爾對於林奈烏斯的既有印象。 人工打造的空中都市潘德莫尼,一切的市井街容都是經過計算的完美規畫,每隔一定距離便會出現生意盎然的綠地公園,工程師進修的專業學院旁也有一座,比鄰保存著許多珍稀植物的溫室建造而成,四季綻放的鮮花與噴泉相映,美麗且讓人放鬆。 但卻很少會有人停留於此,潘德莫尼提供類似功能的休憩地太多了,多到讓住民的視覺感到麻木,更何況是專注於研究上的工程師,以及即將成為工程師的學生。 所以泰瑞爾停下了腳步,將手上飲盡的咖啡紙杯丟入垃圾桶,在前往下一間教室的空檔中,走向公園裡難得出現的人影。 坐在噴泉邊的年輕男人,留著一頭風信子色的短髮,又有點像潘德莫尼晴朗無雲的天空,髮尾隨性的彎曲捲翹,白色的長擺上衣被裝掛蟲桶的腰帶繫起,他瞇著眼睛看向前方來往的人群,腳邊擺放著拐杖以及一疊數目不小的紙本資料。 「午安,林奈烏斯教授。」泰瑞爾停下了腳步,開口詢問:「需要幫忙嗎?」 「午安,你是……」林奈烏斯的視線對上了來人,微微偏首思考著:「泰瑞爾嗎?」 「您認得我?」泰瑞爾有些訝異的回問著。 「認得喔,或許是客座講師的課堂比較少的關係,學生們的名字我都記得很清楚。」林奈烏斯拍了拍身邊的紙張,露出微笑:「我看過了你這次的報告,非常優秀,先恭喜你能拿到不錯的成績。」 「謝謝您的讚賞。」泰瑞爾看了眼林奈烏斯手下的報告,「所以這些都是我們的報告嗎?不管是放在家裡還是實驗室,要搬過來都很耗費力氣吧?」 「的確呢,而且還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林奈烏斯伸手騷了騷臉頰,露出困擾的表情:「原本跟我約好在這裡碰面的助教還沒有出現──他叫做彼得‧佛爾瑞斯,泰瑞爾認識嗎?」 「彼得今天臨時請假了,他沒有通知您嗎?」腦中閃過了今天告假的同學姓名,泰瑞爾疑惑的回答著。 「是嗎?那這下可麻煩了……」 「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話,就讓我一起來幫忙吧?」 「那真是太好了,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看著泰瑞爾伸手拿起沉重的報告,林奈烏斯佇起柺杖,有些遲緩的從噴泉邊站起:「等等課堂結束後讓我報答一下吧?對了……」 「你喜歡甜甜圈嗎?」 看見他點頭示意的回答後,林奈烏斯面上的笑意更加明顯。 噴泉灑落的水霧、植物的氣息、紙張摩娑指尖的觸感,從那刻起被當作永不磨滅的記錄,寫進泰瑞爾裝滿各種知識的腦袋裡,沉澱在記憶之中。 那是屬於他的味道。 當林奈烏斯的四肢攀附在背上時,身後傳來的氣息讓泰瑞爾有些恍神了。 他能聞得出來,在集合前林奈烏斯抽空去了花園一趟,身上沾染了鮮花與綠草的清香,側眼一看,越過肩頭環繞的膀臂白晢中透著薄紅,就像今早陽光沐浴下威廉裸露一角的肩膀,毫不相關的事物牽繞著細線,融合成一段聯想。 泰瑞爾想起了當初查詢選課資料時,林奈烏斯的照片與差異甚大的實際年齡。 邪惡的菁英政策。 邪惡的抗老化治療。 泰瑞爾在心中惡狠狠的咒罵著。 踏出宅邸之後,褪去了早晨初醒的迷濛,高掛空中的太陽走向正午後迅速升溫,讓炙熱感遠比想像中的還要令人難耐。安娜莫妮地區望眼放去盡是荒蕪一片的沙漠礫土,稀少的林蔭讓眾人曝曬在熱浪之中,揮發在空氣的汗水,連同體力一起帶離身體。 距離結束的時刻,腳步開始拖沓了起來。 「泰瑞爾,你還好嗎?」憂慮的音調,打破沉默引起泰瑞爾的注意。 原本一直領先前頭的威廉放慢腳步,與工程師並排前進,泰瑞爾嘗試在對方的凝視中尋找焦點,最後映入祖母綠的瞳眸,滿聚著不亞於語句中的擔心。 「為了不要打亂平衡,還是不要說話比較好噢,泰瑞爾。」還未回話,背上傳出林奈烏斯的提醒,泰瑞爾雙唇微啟,最後選擇重新閉上。 「說的也是,是我一時疏忽。」來回看了一眼相疊的兩道身影,威廉的話語染上歉意:「對於不常鍛鍊身體的人來說,在進行有氧運動時,保持呼吸的規律是很重要的事情……」 「是呀,所以能碰見像你這樣面不改色、邊跑邊對話的人,很難得呢。」林奈烏斯順手拍了拍泰瑞爾的肩膀:「希望有一天泰瑞爾也能像你一樣這麼輕鬆自在,不過看來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要加油呀。」 「讚謬了──但是我想在鍛練體能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需要改進。」 重新與泰瑞爾對上視線的威廉,看見了銅黃綠眸中一閃而逝的調侃,毫無痕跡的打量著軍人裸露在衣裝之外的軀體,更甚者,穿透了阻礙探索更深層的領域──隱蔽又露骨、調戲般的注視,讓軍人有些手足無措,不禁在語尾染上了咬牙切齒。 「好好、糾正、時間觀念。」 「他這個壞習慣,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過。」像是沒有察覺威廉語氣的轉變,林奈接過話題:「泰瑞爾今天睡過頭了,所以還沒有用過早餐,會是因為這樣所以才覺得很吃力嗎……」 「你……」無奈的瞪視著工程師,汗水不斷沾濕貼黏在皮膚上的煙粉色短髮,隨著跑步的晃動滑落眼瞼、鼻尖、臉頰,最後積蓄在鎖骨凹縫或是繼續往下鑽延──泰瑞爾就像是一只遺失木塞的酒瓶,不斷流失著寶貴重要的液體。 看來在他離開之後,那個人又繼續賴床了一陣子,錯過了得以進食的空檔。 威廉觀察左右,他們落後在隊伍的尾端,最為接近的同伴也有一段距離,氣喘吁吁的背影看似沒有能夠回頭張望的餘力。 軍人緊張的嚥了一下口水,在違反與遵守之間,不斷的猶豫抉擇。 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 「泰瑞爾,你……」開口後馬上停頓,威廉慎重的斟酌字句:「如果願意,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的話,你可以讓我……」 「不行唷。」 帶著清脆的笑聲,優雅的女性身影瞬間出現在兩人中間。 偏首望向威廉錯愕盡露的臉龐,薄紅似葡萄柚果實的眼眸瞇起,瑪格莉特的嘴邊勾出的巧妙弧度如月彎一角,下一秒又突然消失無蹤,僅剩下穩定運轉的高性能浮動記錄儀。 「被我抓到了呢,規矩總有被破壞的一天,但沒想到會是安份謹慎的你。」讓人錯覺成翠綠寶石的攝影眼隨著瑪格莉特的話語收縮距焦,像是抓到貪玩孩童的母親,慈愛中讓人略感不安。「違規的孩子都要受到處罰,引導者,這該怎麼辦呢?」 跟隨移動的紀錄儀看去,踩著輕盈步伐逐漸靠近的銘黃蹤跡,雙手抱著纖細瘦長的頸椎,乘坐日光鳥尾隨人群的聖女之子,頭上草帽的寬廣邊緣遮去了大半陽光,陰影籠罩在精緻小臉上,情緒更加難以捉摸。 「請原諒他們吧,引導者。」林奈烏斯出聲緩頰,伸手搔弄禽鳥羽毛覆蓋的下顎,看著日光鳥舒適的微瞇雙眼──這只總是承載著他完成所有活動的鳥獸,在不知不覺中也跟著培養出了親密的情感。 「這是因為心意而不慎犯下的微小過錯,更何況是還沒有做出動作的當下呢。」 人偶直直望向林奈烏斯,保持著好幾分鐘的沉默,就在日光鳥揚腳劃過沙塵的規律細響即將滿載週身的同時,才緩緩開口:「威廉。」 「是。」被點名的戰士有些緊張。 「不可以再犯。」順了順細緻柔軟的絨毛,聖女之子毫無抑揚頓挫的聲調中似乎夾雜著些許無奈。 「謝謝您,引導者。」虛心微低下頭,身旁似乎傳來若有似無的笑聲,幸災樂禍的錯覺,讓人氣惱得想要抬首回敬,又擔心這是落入對方圈套的反應,威廉硬是將視野固定於前方不再改變。「我會更加注意的。」 「太好了呢──不過話說回來,瑪格莉特小姐……」林奈烏斯將注意力轉向圍繞在人偶身邊的投影機械,臉上透露出了明顯的興趣,「妳不用跟著大家一起運動嗎?」 高性能浮動記錄儀發出了有如咯咯輕笑的摩擦聲響。 「對與投影來說,脂肪是不用煩惱的存在喔──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好好巡視隊伍裡有沒有脫序的存在,就像是剛剛的庫魯托先生一樣……」要是放出實體影像,瑪格莉特的臉上肯定帶著跟話語中一樣顯眼的調侃,「我要去前面瞧瞧了,先失陪。」 球體金屬來到了領先前方的人影附近,刻意停留在艷紅如火的頭頂,果不其然的被揮散驅趕,咒罵中混雜著惡作劇成功的笑聲,最後柔聲提醒對方已經喪失規律的紊亂呼吸,猶如釜底抽薪。 「瑪格莉特小姐很喜歡在這種時候捉弄人呀。」林奈烏斯對著同樣興致勃勃觀察前方的聖女之子說道:「您也很厲害呢,引導者,居然還安排了這樣的『邊線裁判』。」 人偶微微仰頭,身下的日光鳥心有靈犀般的替主人發出幾聲高昂鳴叫。 沒有開口回話,嬌小的肢體之間充滿著被稱讚後的愉悅。 「妳不往前走嗎?人偶?」泰瑞爾打破了沉默,聲音卻比往常還要微弱。「難道是要繼續監視我有沒有偷懶?」 聖女之子搖了搖頭:「走太快,前面的人會受傷。」 「是呀,引導者要小心一點。」林奈烏斯像是想起了有趣的往事,「記得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不懂如何駕馭日光鳥,不小心跑得太快,結果就打到了前面的泰瑞爾呢。」 「我也記得。」威廉跟著回應,嘴角似在努力壓抑即將揚起的弧度,「不算輕的傷害,泰瑞爾的後腦腫了好幾天才消退。」 「所以還是保持速度跟我們一起走吧,黑湖就快到了。」乾燥的空氣中隱約傳來濕潤的氣息,是接近廣闊湖畔的證明,「泰瑞爾再堅持一下,出門前請侍僧幫忙準備了適合在運動後飲用的花草茶,如果能夠緩解你的疲勞就好了。」 「運動後飲用……材料是百合與菊花嗎?」在林奈烏斯的話語中察覺到極有興趣的部分,威廉難得的主動提問著。 「是呀,威廉也有在研究花草茶嗎?」 「略有一些涉略,百合跟菊花的配方能夠緩解口乾舌燥的症狀,另外也能減輕泰瑞爾因為熬夜而可能產生的頭痛,但不適合作為運動後補充用的水分,或許讓他在喝完水後大概三十分鐘到一小時後飲用比較適合……」 「看起來你非常的了解呢,其實之前在野外散步時我也有發現一些沒見過的藥草,不知道回去之後能不能拜託你幫忙……」 「當然沒有問題,關於藥草的部分,雖然還是親眼觀察比較妥當,不過能夠請你口頭描述一些相關特徵嗎?或許能從其中縮小範圍……」 「話說回來,商店的路德先生也有跟我提過宅邸旁有另闢了一處空地做為藥草園,那些該不會都是威廉負責的吧?之前經過時大略看過了一下,照顧得非常好呢……」 來回交錯的討論亦漸熱絡,夾雜著聖女之子偶爾的呼應,泰瑞爾沒有再次開口。 工程師直視前方的臉孔,被瀏海遮掩而無法看出其中起伏。 手指在細梗之間穿梭,最後完成繩結,既堅固又牢靠。串起下一株花朵,駐留於嫩黃花瓣上的水珠,伴隨尚未暫放的秀幼鮮苞,纖細又脆弱的清香,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會碾碎輕柔的花穗。 將花串的頭與尾相互結合,最後形成一個圓圈,輕柔落坐在膨鬆柔軟的灰藍髮頂,女孩翹首盼望的期待,於此刻表露無遺,疲勞似乎在這瞬間消失殆盡,小心翼翼的穩住頭上花圈,對贈與者道謝後,開心的邁出步伐跑向湖畔。 林奈烏斯目送回到同伴身邊的女孩背影,微笑著與遙遠的對方揮手示意。手指上還殘留著淡綠色的植物汁液,但並不會妨礙接下來的行動,拿起隨身的小麻袋,將膝上剩餘的花苞收拾乾淨。 「那是椴樹的花嗎,教授?」一句詢問打斷了動作,泰瑞爾雙手捧著圓盆,放置在林奈烏斯的腳邊,裡頭是冰涼清澈的湖水,帶著一點岸邊苔癬的嫩綠殘渣。「雖然沒有坐在湖邊直接泡腳來得解暑,不過請將就一下吧。」 「謝謝你呀,泰瑞爾,這樣也很舒服的。」除下鞋襪,雙腳浸泡在水裡帶來的涼意,林奈烏斯放鬆肩頸,享受著在樹蔭間斷續穿梭的微風與陽光、短暫的愜意。 「沒想到這裡也會看到椴樹的蹤跡。」伸手接下飄落的淡黃花影,林奈烏斯的聲音帶著遙遠的懷念:「讓人想起了過去在潘德莫尼的生活。」 「是呀,學院的周圍也有種植。」泰瑞爾隨意的盤腿坐在林奈烏斯身旁的草地,仰起頭來,看著濃密樹葉之間隱隱若現的粉黃花叢。 「您還記得嗎?除了學院以外,以前大概在商業左三區的地方,也有一條專門栽植椴樹的大道,入秋時總會轉成一片的金黃色。」 「除了秋天,夏天花季時也美呢──六月是結婚的旺季,只要時間一到,那裡的交通總會十分的壅擠堵塞。」林奈烏斯輕笑著瞇起雙眼,「這對潘德莫尼來說,實在是難得一見的景象。」 「畢竟椴樹在傳說中是獻給女神的禮物,所有祈求幸福的伴侶,都希望能夠得到愛神的眷顧吧?」 聖潔而純白的愛,化做結實累累的清香花束,伴隨真心而奉上的禮物,最後落入塵土成為交換誓言時無可取代的象徵。 泰瑞爾凝望林奈烏斯腿上剩餘的花朵,浪漫又帶有神秘色彩的思想,在腦海中盤旋而久久不散──似乎是許久以前的事情,熟悉的摸索與推敲,曾經照著同樣的路線出現在他總是堆滿機械理論的世界中。 「泰瑞爾相信嗎?愛神的傳說。」 在熟悉的身影離去之後,他踩踏著粗壯的樹根,伸手拉住垂墜的綠色枝葉。 那些堆置在房間角落的鵝黃花朵,盛裝在精緻小巧的玻璃罐中,帶著清晨的鮮嫩水氣,最後逐漸蒸發變成永恆的片面,成為他堆滿金屬機械實驗室裡曾經帶有生命的一角。 當諸神帶著期待又不安的思緒展現細心養育的花葉時,是否也想著能夠拿到回報呢? 即使是與貢獻完全不符的微小。 「不,我不太相信。」泰瑞爾勾起了嘴角:「工程師的信任,根據於眼見為憑的真相,不是嗎?」 「中央的確是這樣教育我們的──不過,傳說之所以流傳,大概就是因為肯定帶有令人不想遺忘的真實吧?」 「就算只有一點點。」 頭頂落下了輕微的重量,帶著舒適的馨香,令人聯想起六月人潮洶湧的椴樹大道。 「這是送給泰瑞爾的禮物,嗯……你喜歡菩提嗎?」 沿著黑湖外圍行走半圈,在與人群略有距離的位置停下,他單手撐在草地間,緩緩的蹲低身子。赤裸雙足在浸入湖畔時盪起的水波,沾濕岸邊低垂的草穗,威廉凝視不斷往外擴散的漣漪,最後與水面相融消失於視線的一角。 除了蟲鳴鳥叫,耳邊還隱約聽見了嬉戲笑鬧,源自多數人聚集的區域,有個留著灰藍短髮的女孩,捧起精緻花冠開心的跑來跑去,又被埋伏暗處的身影嚇了一跳,惡戲成功的少女從草堆竄出,得瑟的揮舞雙手,揮舞著淡雅如紫陽花球的秀髮。 女孩更加驚恐的跑離原地,脆弱的花冠禁不起過大晃動,幾株花朵依稀零落,停頓在單薄的肩上,或是落入草叢之中,介於純白與鵝黃色的殘影。 在沒有濃霧的今日,廣闊湖面清晰倒映著遠方景緻,山巒與綠林綿延接續,襯出蔚藍不似真實的天空,渲染著與湖畔相接的一角。傾身想要看得更加清楚,因為動作而激起振盪的平靜水面,搖晃著自己的面孔,同樣也是碧綠青翠的眼眸,霎時錯視成飄浮岸邊的一抹落葉。 伸出手指打亂波動的規律,落葉的幻覺現在變成肆意潑濺的綠色顏料了。 忍不住出聲輕笑,在人煙稀少的環境中,偶爾升起的難得玩心。 「在做什麼?」低沉的嗓音,攬住頸項的雙臂,引起了身軀在毫無防備中的激烈反應,雙腳蹬出了巨大水花,濺濕了威廉的小腿與身後人貼近的臉龐。 唰唰一響,為了躲避水珠闔起雙眼,睫毛劃過空氣的聲音。 「這麼沒有警戒心,很危險的。」雙手順著後頸曲線向下撫摸,經過急促起伏的胸膛,最後停留在對方精瘦的腰枝上,泰瑞爾的聲音滿載著笑意:「黑湖裡面住著很多魔物啊,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抓住要害拖下水面,像是這個樣子……」 原本輕輕環抱腰身的雙手,冷不防的被用力一扣,伴隨著緊貼在耳後的溫熱吐息,讓威廉呼吸一窒的同時渾身僵硬。 混亂的腦海突然空白呆愣了好幾分鐘,不知多久以後才回過神來。 泰瑞爾早已鬆開了手,與他並排而坐,雙腳放入水中,打直讓浮力托起,順著水流左右晃動,偶爾抬起腳來製造水花,嘴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那是什麼?」威廉側首詢問:「你哼的歌。」 「六月的椴樹大道。」又哼了兩三小節,泰瑞爾才停下歌唱:「潘德莫尼的歌謠,描述著來自愛神的禮物,菩提花開時,在椴樹下告白而終成眷屬的情侶。」 「你也會唱這麼浪漫的歌?」質疑中帶著不可置信。 「工程師也有童年呀。」再度拉近距離,雙手慣性搭在威廉的腰側,鬆緊適中的力道,沒有引起對方的反彈,「我過去的導師曾經提到,傳說得以流傳,是因為其中隱藏著不想讓人遺忘的真相。」 「很工程師的說法。」威廉跟著撫上停留在腰際的手背,感受微微浮起的筋脈。 「嗯?是什麼意思?」抽出單手再次覆上,將威廉的掌心包裹在其中。 舒適柔和的溫度,是源起於他、自己? 還是兩人彼此調和的結果? 「我不是很懂非科學性的說法,能請你解釋一下嗎?」 「就是──」有種想要小小惡作劇的念頭,威廉難得主動縮短與泰瑞爾的空隙,嘴唇與隔音耳罩的距離不到半吋,能夠感受到對方呼吸的位置,「不太浪漫的說法。」 天地在瞬間反轉過來,水花潑起的聲響,攀爬上腿間的冰涼濕潤,還有新鮮青草的味道,竄入鼻腔與側眼之中,離開腰際的指梢來到了他的腕間,緊緊箍制著沒有放鬆。 「這種解釋好像有點過份,軍人先生。」泰瑞爾的身影籠罩著視線,逆光下朦朧的倒影,看不清五官輪廓,「椴樹大道是特別的地方,在理性至上的工程師都市中,唯一充滿幻想的存在,我應該要讓你身歷其境,體會一下那種難得的美好……」 一陣清香撲鼻,伴隨無數花葉灑落在他的面上,忍不住閉起了雙眼,在開口時還不小心吃到了幾片柔軟的花瓣。 「……泰瑞爾,你弄了什麼!」 伸手想要撥開落在唇上的花朵,卻被握住了手指,吻上嘴角的另一道雙唇,帶著夏季的馨香、六月仲夏,炎熱中來自河川湖畔難能可貴的清涼。 就像身處綻放黃色花朵的林蔭大道上。 「菩提花。」 吐氣吹落對方鼻間的一抹鵝黃,泰瑞爾的微笑,宛如方才威廉伸手劃過的倒影,彎曲著軀殼的一片落葉,顏色是令人難忘的祖母綠。 不遠處的草地,做工精緻的花冠,與鞋襪安靜的併排而立。 END 「等等、你回程不是還要揹林奈烏斯先生……」 「噓,等等再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