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勒尼西,起床了。」 柔軟的棉被揭開一角、揭開舒適的黑暗,庫勒尼西掀起眼皮,看見陽光中飛揚的棉絮,擰擰鼻頭,從窗戶細縫鑽入的青草香味,帶著尚未散去的露水氣息,屬於清晨的味道。 有一雙纖長的手指,撥開凌亂碎髮露出面容後,在他光潔的額頭落下早安吻。 「睡到臉上都有枕頭印囉,小懶鬼。」 女性溫柔又無奈的聲音,隨著輕拍臉頰的雙掌起伏揚抑,沒有辦法再繼續墜入夢鄉,庫勒尼西放棄掙扎的完全睜開雙眼,清澈薄紅的瞳眸中,倒映著如新鮮採摘的葡萄柚果實,晴朗天空下,水珠折射閃爍的光芒,懷念又熟悉的色澤。 啊、對了,今天是爸爸媽媽結束地上視察的日子。 「媽媽……?」 「好囉,快點起來梳洗,我要先下去弄早餐了。」再次吻上孩子因為悶在被褥中而升起潮紅的臉頰,當庫勒尼西完全清醒的從床上坐起時,女性的蹤跡已從房間消失,空氣中還殘留著母親慣用的香水味,夏季清爽的柑橘尾調。 手指試著梳開糾結髮尾,下床時庫勒尼西覺得有些頭重腳輕,甚至還不小心撞上了浴室門框,摸著疼痛的額頭無聲蹲下,眼角被逼出了淚水,沖刷掉眼垢後視野變得更加清楚了。 扶住水槽緩緩站起,鏡面上反射的人影,微微泛紅的傷處是剛剛母親輕吻的位置。 冰涼的冷水帶走最後一絲倒頭就睡的念頭,庫勒尼西伸出手指抹去圓鏡因盥洗而沾上的汙漬,鏡子中的自己,對著他露出微笑。 「早安。」 正要打開衣櫃時,發現一旁的書桌多出了睡前不曾見過的物品,兩項精緻的包裹,旁邊擺放著牛皮文書,庫勒尼西拿起文件端詳,封口上是充滿復古風情的蠟印,繁雜花俏的圖紋,潘德莫尼教育機構的代表標誌。 有些緊張的將書信推到一旁,決定先來拆閱另外兩份物品,滑嫩細緻的觸感,樸素顏色下隱藏著難以察覺的精緻花紋,高級包裝紙讓庫勒尼西在拆封時顯得更加小心翼翼。 最後印入眼簾的,是一套嶄新服飾,以及一本精裝硬殼的書冊,暗紅皮質配上燙金花體,標題優雅的寫著《經典戲劇精選》──喜愛鑑賞戲劇的他一直念念不忘的物品。 書內透出了一角不屬於它的內容,庫勒尼西將其抽出,是一張小巧的卡片,上面寫著滿載祝福的話語,來自父母的禮物。 「親愛的,恭喜你通過社會管理部門初階學院的鑑定篩選。」 「希望你會喜歡我們準備的禮物,你是爸媽們最棒的孩子!」 截然不同的字體所組成的內容:就像事先在紙上打稿畫線一樣,嚴謹工整不出一絲差錯的文字、以及完全展示愉快的飛揚草寫,庫勒尼西一聲輕笑,拉開最上層的抽屜,裡面擺滿了各種保存完好的信紙,白紙上密密麻麻的黑字,都是類似的結構。 攤開全新陌生的衣裝,寬鬆的剪裁線,是庫勒尼西最喜歡的款式,不同於平常習慣的嫩綠長袍,甩開來的時候,就像是伸展著蔚藍清澈的大海,藍色總會讓他想起母親,俐落垂於耳邊的短髮,在夏天看去舒適的與環境融為一體。 推開門扉,拉了拉鬆緊適中的腰帶,整身不同以往的新衣,炫耀意味的想法讓他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二樓的走廊此刻空無一人,斜對角是父母的寢室,微微開啟的木門,裡頭斷續傳來了摩擦聲響。 踏出房間,悄悄拉近與目標的距離,正如預料中的看見換上家居服準備下樓的男人,往後整齊梳理的短髮,有著跟他一樣的淡褐煙粉色。 「早安,爸爸。」 「早安,庫勒尼西。」 撫摸著柔軟的髮頂,伊奧席夫稍微拉開了與孩子的距離,厚重鏡框下的雙眼滿載著溫煦的暖陽:「你又沒穿室內鞋了嗎?這樣可不好,要是養成習慣,說不定哪一天出門時連外出鞋也忘記穿了。」 「玄關的段差會提醒我的。」庫勒尼西回答著,光可鑑人的木質地板,清楚反射著兩人相似的倒影:「而且我把家裡打掃得很乾淨,不會有問題的。」 「說的也是,我們不在的時候,家裡也一直保持得很整潔,做得真好。」牽起長袍下的手,伊奧席夫引導著孩子一起走下階梯:「你媽媽又想申請掃除用自動人偶了,等等讓我們一起來說服她打消念頭吧?」 「你們都下來了嗎?」聽聞聲響的瑪格莉特轉過身來,驚喜的看見被伊奧席夫特意推在前頭的少年,身上穿著精心挑選的禮物,正如心中所想,與初春嫩芽的顏色一樣適合她的孩子。「庫勒尼西穿起來果然很好看,伊奧席夫,我的眼光還是一如往常呢。」 「是呀。」低頭吻了下兒子的臉龐,最後與心愛的妻子交換了額頭上的印記,伊奧席夫笑著開口:「就跟妳優異的研究成果一樣精準呢。」 庫勒尼西站在門口目送著離去的雙親,他們微笑著跟少年交換擁抱與家人的吻,工作繁忙的高階技官,結束地面視察後必須進入中央區回報成果,在早餐時間經過了短暫的休息,馬上就要進入專注工作的狀態,可能要到夜幕低垂時才能再次相見。 離去前瑪格莉特讚賞著今日在冰箱中意外發現的手工果醬,甜而不膩的清爽口感,纖細優雅得就像商店街中販賣的高級貨品一樣──被直白稱讚的少年耳殼無法控制的升起淡淡的微紅,聽著母親打算在歸程時多買一些麵包做為搭配,靦腆的回答那就再找些時間多做一點吧。 看著消失在街尾的轎車,庫勒尼西沒有關門的打算,距離初階學院的正式報到還有一段時間,確定通過篩選之後,現在就是所謂的空閒時光。面臨難得的假期,就算喜歡閱讀也不想整日關在家裡,少年拿起了矮櫃上的錢包放入口袋,跟隨父母的腳步一同踏出家門。 由工程師構築的城市,潘德莫尼的平日街道人煙稀少,懷舊風情的紅磚街道,零星散布著身穿高級服飾的貴族子女,撐著裝飾複雜的洋傘,在露天座位享用小點後拿起名貴手帕抹去嘴邊殘餘。馬車與汽車交雜而行,其中還有踩著單車沿路派單的年輕學子,這個時期是短期雇用的旺季,許多與庫勒尼西一樣,順利通過篩選而閒置的學生,利用不短的假日尋找打工消磨時間──繼承了高層基因而誕生的後代,先天上的優勢讓他們免於金錢的困擾。 側身讓疾行單車通過,戴著鴨舌帽的少年在轉彎之前笑著跟他道謝,庫勒尼西慌張的抓住飛落而下的傳單,花俏鮮豔的編排,上面寫著來自地面的傳奇馬戲團,在這座空中城市的盛大首演公告。 「福爾圖娜馬戲團……很有名嗎?」 「妳沒有聽說過嗎?過去在地上巡迴而聲名大噪的馬戲團,聽說裡面還保存了許多黃金時代流傳至今的自動人偶呢……」 「自動人偶?潘德莫尼不是就有使用很多嗎?像是馬車什麼的……」 「是人形的自動人偶!在黑暗時代消失的那些令人類驕傲的技術呀……」 略過聊天的群眾,庫勒尼西將傳單送給了略感興趣的路人,他的目標不在這裡,是還要再往前走一點的地方,從大道轉入之後,逐漸靜謐的小巷。這裡有著一家小型劇院,提供新手劇團與偏門電影的表演場所,是經驗老道的專家才知曉的地方。 劇院左側的入口放落下的沉重布幔遮掩,前方擺著禁止進入的標誌,今天是小型劇場的公休日。庫勒尼西抬頭看著公布欄上的節目一覽,想要觀賞的電影已經面臨下檔時間了,放映場次剩餘不多,熟悉的名稱從一開始的顯眼標題下降到不明顯的角落。 涼爽的空調帶走了行走中的熱氣,偏門又過時的電影,小型放映廳內的觀眾比平時還要更加稀少,尋找著平日習慣的座位,無人落坐的痕跡,庫勒尼西下意識的鬆了一口氣。 電影即將開始了。 黑白相交的海岸線占據了整個視野,特殊的景色、從未見過的生物,夾雜在真正的現實中混淆是非。這是個奇妙又哀傷的故事,終日為幻覺苦擾的貴族少年,在無人關心的環境中成長,最後被來自異世的幻獸選中。 「我能實現所有的願望。」幻獸說:「只要是你所期待的。」 扭曲又真摯的愛,透過少年的手,最後奪去了生命。 少年跨越了限制,走進一直以來伴隨身側的世界,能夠觸摸長相奇異的花草、操控異界的能量截斷所有緊追著而來的敵人,不知不覺中,他的四周變成了一片火海,參雜著煙硝與傷重之人的哀嚎,就像過去書本中提及的人間煉獄一樣。 無路可走的少年最後來到了逃離世界的出口,站在城市的最邊緣,腳下是看不見終點的晴天白雲。 「如果我死了,你就會消失嗎?」少年撥開強風吹亂的長髮,看向幻獸,藍綠桃紅交雜的皮膚,還殘留著溫熱的鮮紅血液,源自他剛剛親手結束的生命。 「如果這是你真正的願望,那麼我不會阻止你的。」 於是,少年帶著微笑向前邁出步伐。 這是他的一步,第一次離開這座都市的第一步。 看著逐漸縮小的黑影與藍天,在幻獸的陪伴下,他閉上了眼睛。 「如果這個世界拋棄了我──」 放映廳的小燈亮起一排,溫暖的鵝黃色照映著螢幕上黑底白字的跑馬燈,電影結束了,聽著觀眾逐漸離席的聲響,庫勒尼西盯著前方,沒有離去的打算。 「那麼這次就換我來拋棄世界好了。」 庫勒尼西側首看向右方。 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年,留著一頭煙粉淡褐的長髮,庫勒尼西在對方的身上看見了大海的顏色,坐下時蓋過腳踝的長袍,在地毯的一角蜷曲堆積,他看不清少年的容貌,黑色屏障模糊阻擋了視野,六眼圖騰似乎擁有生命一樣,冰冷冷的凝視自己。 「好看嗎?」少年詢問著,薄紗下的嘴角微微上揚。 「花俏的鏡頭、平淡無奇的劇本、破綻百出的演出……」庫勒尼西回答:「簡直就像一齣鬧劇一樣。」 「我可以改寫這個胡鬧般的結局。」少年掀起面紗的一角,鮮紅深邃的雙眼直視著他,沒有映照出任何倒影,庫勒尼西卻能聽見語氣中的期待與盼望。 「你覺得我可以嗎?」 「嗯。」庫勒尼西跟著微笑:「我覺得你一定可以。」 「太好了。」少年握著他的手,像是得到認同許可的孩子一樣雀躍不已:「你只要在這邊看著就好,這些全部都由我來執行,我一定會把它重釋的非常完美。」 少年身後的背景像是融化一般的扭曲異變,由內而外撐開擴寬的裂縫,像是兩棲生物卻又截然不同的濕潤軀殼緩緩滑出,纏繞包圍著對方纖細單薄的身體。 「對了,就像是……」 「就像是父親送給我們的《經典戲劇精選》一樣。」 幻獸瞇起狹長的金色瞳眸,帶著戲謔玩味的目光看向庫勒尼西。 放映廳的照明在跑馬燈暗下後全數開啟。 庫勒尼西的周身空無一人,他低頭看著腳底滑出的倒影,人類的外型、他的輪廓。少年輕聲嘆了口氣,起身離開了只有自己的劇院,在關門時往後撇去,盤據在螢幕上的幻獸,伸出手指抹滅最後一盞光明。 突然喪失了繼續閒逛的興致,庫勒尼西沿著原路返家,街上一如往常的安靜,刻意走在紅磚道與馬路的交集點,前方的路面出現了明顯突兀的車輪痕跡,閉上眼睛彷彿還能身臨其境,馬車緊急剎止的巨大聲響、車伕驚恐的面容,一切都如烙印一樣清晰的歷歷在目。 但那裡什麼都沒有。 被正午太陽曬得像是要冒出煙霧的柏油,少年看著自己逐漸縮短的影子,繼續在無人的都市中前進。 走進熟悉的庭院,轉開大門,將鞋子脫掉後踏上有高低落差的玄關,沒有看到應該擺在門口的室內鞋,啊、對了,今天起床時,故意把它遺忘在寢室裡面了。 機械運轉的聲音逐漸增大,掃除用自動人偶緩慢平順的滑過木質地板來到少年面前,雙手捧著一件物品緩緩放下,靠近著庫勒尼西赤裸的腳趾,是他的室內鞋。 「謝謝你。」少年對著貼心的人工製品說道。 像是無視於眼前的存在,掃除用自動人偶在完成任務之後,毫無猶豫的揚長而去,於走廊的盡頭逐漸消失。庫勒尼西默默看著它的背影,伸出腳來將室內鞋輕輕掃到一邊,直到碰上堅硬的牆壁,七零八落的停駐在角落,在整潔的家中成為格格不入的存在。 拉開餐廳的椅子坐下,廚房乾淨得像是無人居住的樣品屋一樣,廚具整齊的擺放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連細微擦痕都沒有的光亮表面,反射出少年單薄的身影。花瓶中裝飾著新置的植物,小巧秀麗的瑪格莉特,潔白無暇的花瓣,透過陽光變得有些透明。 「我這樣做……」庫勒尼西垂下頭來,懷中出現了冰冷精緻的瓷罐,異於尋常的輕盈,是因為裡面放置的那些物品,在尋獲當下並不齊全,之後也無法回歸完整。 他忍不住放大力道,緊緊的抱住瓷罐,沒有鬆手的意願。 眼前靜置於桌面上的高性能浮動記錄儀,銅黃色的金屬外型,碧綠如茵的攝影鏡頭,就像寶石一樣的璀璨閃爍,庫勒尼西在看著它的時候,總會聞到柑橘般的清爽氣息,熟悉的香味,但那又是誰的味道呢? 「我這樣做,會不會很自私呢?」 十六歲的少年輕聲問著。 「父親、母親。」 END Utopia 烏托邦,理想鄉,完美的場所,不存在的地方。 |